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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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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五章

後半夜, 起大風。

章回安正熟睡,忽然耳邊想起唱戲聲,他猛然驚醒, 睜開眼往窗口看去, 幽幽月光照進來,地上,是婆娑的樹影。

寒冬臘月, 夜夜緊閉門窗。

彼時,木窗正被風吹得吱吱響。

戲腔又起:“我朝中出了漢奸雄。曹操中原把權弄, 孫權霸占在江東。我主爺, 怒氣沖, 一心要滅漢奸雄。”①

徹骨的寒風呼呼往屋裏灌,床簾忽起忽落,章回安卻出了一背汗。

好熟悉的聲音。

渾厚裏帶了幾分清爽,可不是那久別的小師妹。

三年,三年沒聽到她開男腔唱武生戲了。

“長筠, 是你嗎?”

唱聲又起:“殺了一個又一個,越殺越勇越快活。”②

是《鳳鳴關》,祝玉生當年一曲成名的戲, 講的是趙雲為先鋒赴鳳鳴關斬五將。

章回安心裏一直有愧, 常午夜夢回,重歸師父慘死那日, 他不自覺哆嗦起來, 不知是嚇得還是冷得, 雙腳落到床下, 鞋都忘記趿,看向四周, 並無人影:“小師妹,你出來。”

“寶刀一舉狗命喪,無知匹夫喪疆場。眼前若有諸葛亮,管叫他含羞帶愧臉無光。”③

四面八方都是她的聲音。

“你出來。”章回安汗流浹背,“別裝神弄鬼。”

忽然,冷風從脊背湧上,一道清幽的聲音出現在身後:“師哥。”

章回安回頭,猝不及防被塞入口一個冰涼的東西,緊接著,一陣劇痛,他往後退去,捂住鮮血淋漓的嘴巴跌坐在地上,看向身前的黑影。

鄔長筠手裏拿把剪子,生生將他的舌頭剪了下來。

章回安說不出話,痛得趴在地上哀嚎,手不斷捶地。

鄔長筠坐到茶桌邊,將剪子放在桌上:“師哥,好久不見,你還真是在哪都混得風生水起。”

章回安低嚎著,嘴唇直顫。

鄔長筠提起茶壺,用裏頭的茶水沖去手指上的血,慢悠悠道:“要不是你給日本人唱戲,師父也不會去大鬧,他什麽脾氣,你還不知道嗎?師父平生可是最厭惡日本人。”

她沖凈了血,又將茶壺放在桌上,手擱桌布上擦擦:“這些年師父一直罵我是沒出息的東西,不停  地在我耳邊念叨你有多好、多優秀,多令人自豪。你怎麽能當漢奸呢?誰當漢奸,你都不能,你可是他的驕傲,他最得意的徒弟啊。”

章回安擡起頭看她,淚眼汪汪。

“該死的是你才是,他被吊在城墻兩月,你是爛了心窩了,還能在這高枕無憂。你這舌頭和嗓子,不要也罷。”鄔長筠這才朝他看過去,與人對視,“我就替師父,收了你十七年功。”

章回安說不出話,用手蘸血在地上寫字。

鄔長筠一點也不想知道他想表達什麽,起身走到他身邊,用腳抹了地上的“我”字,又踩向他衣袖,拭去鞋底的血跡。

章回安想拉她褲腳,鄔長筠退後一步,避了過去,面無表情地俯視他:

“今天夜裏,著名武生章回安良心發現,慚愧恩師,誓再不登臺唱戲,自行咬斷口舌以明志。我們師兄妹相聚的事,如果有第三個人知道,下次,被割的就是你兒子。”

……

鄔長筠在旅館睡了一天。

傍晚,師姐買了飯菜回來,神色凝重地同她說:“今早師哥上吊死了,被發現的時候人都涼了。”

鄔長筠淡定地吃飯:“嗯。”

師姐只覺得毛骨悚然:“是你動的手?再錯也罪不至死啊,畢竟同門多年,師哥也——”

鄔長筠掀起眼皮看她。

師姐咽了下半句話,乖乖坐到桌側:“他該死。”

鄔長筠繼續吃飯:“我只割了他舌頭而已,沒用的東西,這點事都扛不住。”

師姐卻更怵了。

這小師妹……太狠了。

師哥雖誤入歧途,但同師父一樣愛戲如命,餘生再也唱不了戲,成了個殘疾,簡直生不如死,如此,倒也是解脫。

鄔長筠睨她一眼:“心疼啊?”

師姐趕緊搖頭:“誰讓他做漢奸,唱鬼子戲。”

鄔長筠眸光微垂,落在她的唇上。

師姐感覺到她的視線,立馬捂住嘴巴:“我什麽都不會說,我們是一條船上的,一損俱損。”

鄔長筠見她膽戰心驚的模樣,勾了下唇角:“師姐待我好,我都記著呢,要是有人敢動師姐,我也叫他血債血償。”

師姐這才放心,還略有些感動,小師妹雖狠辣,但還是念舊情的,她拿起饅頭吃起來:“對了,佐藤三郎現在不在中國,上個月回東京了。”

鄔長筠拿筷子的手頓一下,隨即又淡然夾菜:“知道了。”

外面一陣喧鬧,敲鑼打鼓,還有歌聲。

鄔長筠往窗口看去:“在慶祝什麽?”

“日軍拿下南京了,軍隊和日本僑民都在慶祝。”

鄔長筠沈默了。

半晌,她才回過神,自言自語道:“都十三號了。”

“是的。”師姐滿面愁雲,“南京好歹是首都,才守了不到半個月。”

滬江堅守三個月還是敗了,現在連南京都沒了。

看來還是得抓緊時間,早去早回。

師姐又問:“你什麽時候回法國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那接下來呢?在中國待一陣嗎?”

“不待,我去日本。”

“去日本幹什麽?”

“報仇。”

師姐啞口無言,良久,才勸道:“長筠,算了,別去。”

鄔長筠冷冷盯她:“你怕死就閉嘴,我不想罵你。”

師姐無奈地噎聲,啃了兩口饅頭:“那你什麽時候去?”

“我要先送師父回老家。”

“晏州?”

“嗯。”

“不和師娘合葬在北平嗎?”

“師父飄搖在外幾十年,常念叨著落葉歸根,死後要埋去老家的山上,看滿山的楓葉。”鄔長筠心裏一陣酸楚,“沒能見師父最後一面,我想再陪他走上一程,帶他回老家看看。”

師姐眉心緊蹙:“這麽遠,我怕是去不了了。”

鄔長筠見她遺憾又失落的表情,柔上幾分:“回天津去吧,不開心就踹了那老頭,女人並非只能靠男人而活,找個普通工作,哪怕日子拮據些,起碼有尊嚴地活著,有需要幫助的地方,可以跟我說。”

師姐有些動容:“謝謝你。”

鄔長筠將菜往她面前推些:“吃飯吧,師姐。”

“欸。”

……

北平不宜久留,當晚她便和師姐出城,分道揚鑣。

行至鎮江,看報紙得知日本人正在攻打晏州,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,為了安全考慮,鄔長筠決定暫時不過去,順路回一趟滬江。

城裏城外,面目全非。

鄔長筠坐在車上,看著殘桓破壁和流離失所的人們,恍如隔世。

街道被炸得幾乎快認不出了,鄔長筠找到紅春戲院,沒被炸毀,只損了一角。

她走進去,與一群難民面面相覷,有老人、孩子、女人,和幾個殘廢的男人。

滬江打了三個月,能上戰場的都上了,大到五六十,小到十二三。如今的幸存者,都是從地獄裏走過一遭的。

她看一圈,這裏沒有自己認識的人,便離開了。

如今,只有租界是完好的,街道上照樣擠了很多難民,在這天寒地凍的十二月,席地而睡,互相取暖。

她回到從前租的公寓裏,之前交了一年的租金,還有幾個月到期,當時走得急,也沒與房東打聲招呼。這裏倒是幹凈整潔,與離開時沒有什麽區別。

她將師父的骨灰盒放至高處,去衛生間梳洗一番。

舟車勞頓,累得很,鄔長筠睡了兩小時,晚上才聯系林生玉。如果沒有離開或是死的話,這個點,人應該在家。

果然,電話接通了。

聽到她的聲音,林生玉很是震驚,當即就趕過來找她。

鄔長筠請她去吃飯,喝了幾杯。

林生玉問:“以後什麽打算,還去法國嗎?”

“回。”

“那邊生活怎麽樣?課業還順利嗎?”

“還好,不是很難。”

“有沒有認識什麽新朋友?”

鄔長筠懂她意思:“交了個男朋友。”

“真的假的?同學?。”

“學長,大一歲。”

“長什麽樣?有沒有照片?”

“沒有,長相過得去。”

“家裏幹什麽的?”

“做生意,具體做什麽不清楚。”

“當地人嗎?”

“不是,中國人。”

“中國人好,”林生玉感嘆一番,“沒想到鐵樹開花了,盡情享受戀愛的滋味吧。”

沒什麽滋味。

鄔長筠喝了口酒,淡淡道:“我跟他提了分手,但還沒完全了斷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不喜歡,沒感覺。”

“那就算了,不必勉強。”

這是第一個對自己說這樣話的,其他人大多都是:感情慢慢培養、他條件那麽好、愛情是虛幻的……

鄔長筠不想就感情問題多說,岔開話題:“你還在電影公司工作嗎?”

“早就不幹了,現在日本人什麽都管,很多題材都限制了,還逼迫拍攝擁護日本的戲。”

“是他們的作風。”

林生玉嘆氣道:“我二哥參軍打仗,戰死了,我是不想和小鬼子扯上任何關系。”

“那你現在做什麽?”

“戰亂時期,各行各業都不容易,一直沒找到什麽好工作,之前做過電梯小姐、話務員,都因為亂七八糟的原因沒幹下去。後來我認識了一位教父,便去教堂工作,雖然薪水少,只夠溫飽,但是相對舒服些。”

兩人聊到很晚,鄔長筠讓她到自己那住一宿,林生玉說晚點還有事,便回去了。

鄔長筠獨自回到住處,看著空蕩蕩的大房間,心裏也空得慌。

她在沙發上坐了會,不知道幹什麽,也不困,在滬江這麽久,沒交什麽朋友,戲班子裏的人也都不知去哪了,她在這,除了林生玉,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。

不知道杜召怎麽樣了。

她發了很久的呆,晃晃腦袋起身,不  讓自己陷入情感的漩渦。

走之前,還想再看看這個待了三年的城市。

鄔長筠圍上圍巾下樓,到街上逛逛。夜總會還是很熱鬧,像沒發生戰爭一樣,歌舞升平,只是不斷有穿著軍裝的日本兵進出,他們大多很矮小,抱著高挑的女人,一臉齷齪的笑容,猥瑣極了。

聽說日本兵殺了很多無辜的百姓,她的腦海裏不斷浮現白天看到的難民和廢墟,和這裏的場景重疊著、分裂著。

該死的,畜生們。

鄔長筠不想多事,現在只想等晏州穩定下來送師父過去,然後回學校繼續讀書。

她旁若無人地走過去,忽然被一個喝醉的日本兵拉住。

日本兵紅著臉,醉醺醺地打量鄔長筠,笑了起來:“花姑娘,陪我喝兩杯。”

鄔長筠甩開他,繼續走自己的路。

日本兵這下來勁了,上前拽住她往懷裏扯:“上哪去?跟我去喝幾杯。”

這次,鄔長筠不掙紮了,她輕飄飄看著眼前惡心又囂張的嘴臉,突然改變了註意,笑起來:“好啊,太君,這人多,吵,我們換個地方喝。”

“好!”日本兵更高興了,沖她臉蛋親一口,摟著她的肩離開。

他早就喝得五迷三道,一會拍一下她的屁股,一會掐一掐她的細腰,哪分得清菲爾路還是尼爾路,被鄔長筠帶著越走越偏。等反應過來,鬧市的喧嘩聲已經離得很遠了,他望著幽深的前路,揉揉眼:“這是去哪裏?”

鄔長筠笑了笑,湊近他的耳邊說:“去地獄。”

……

日本人的血真臭,洗手液搓了五遍,總覺得還有味。

鄔長筠把雙手放在水池裏泡著,擡臉看鏡子裏的自己,一臉麻木。她盯著那對冰冷的眼睛,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日本兵鮮血噴濺和痛苦的表情。

真讓人反胃。

鄔長筠將凍紅的手從水裏抽出來,擦幹凈,脫了衣服去洗澡。

這一夜,沒怎麽睡,做了好幾個夢,醒來時什麽都不記得了。

鄔長筠眼下有些發黑,身體困得很,精神卻亢奮著,下樓去吃了個早餐,聽隔壁桌議論:“戈泰路一個巷子裏死了個日本兵,到處在抓抗日分子,聽說——”男人壓低了聲音,“是地下黨。”

“真的假的?哪方面的?”

“不知道,昨夜裏死的,今早才被發現,說是舌頭、耳朵、鼻子全被割了。”

“呦,下手這麽狠。”

“這還叫狠,那幫狗日的怎麽待我們中國人的!要我說碎屍萬段都不為過!”

“行了行了,小聲點。”

真是越傳越離譜,鄔長筠在旁邊喝粥,什麽舌頭耳朵鼻子的,她不過是劃了那鬼子嘴兩下,誰叫他親了自己一口。

正想著,旁邊跑過一小隊日本兵,急匆匆地不知上哪造孽去。

鄔長筠遠遠瞧著他們,倒胃口。

她扔下勺子,不吃了。

……

最近接連死好幾個日本人,有士兵,也有商人,有的死在舞廳的廁所,有的死在天橋下的河裏,有的死在自家的床上。

街上巡查的憲兵隊和警察增加不少,搞得人心惶惶。

晏州還在打仗,鄔長筠暫時還得在這待兩天。

吃飯回來的路上,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她旁邊,車窗降下:“鄔小姐?”

鄔長筠記性好,從前與此人吃過一次飯,喚了聲“徐老板。”

“好久不見,聽說你出國了,什麽時候回來的?”

“有段時間了。”

“中國這麽亂,這種時候大家都逃之不及,鄔小姐還走嗎?”

“走,就快走了。”

“一起吃個飯?正好我要去赴宴。”

“不了,謝徐老板好意,您忙。”

“就知道你要推脫,我要說有個人也在,你一定去。”徐老板笑了笑,“陳林。”

他呀,聽林生玉說陳導為前線捐了不少錢和物資,日本人最近一直為難他,前陣子還進了趟日本憲兵司令部,後被人保了出來,改行做生意。

舊相識,也算老朋友,鄔長筠難拒了。

包廂裏有六個人,她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霍瀝。

陳林一見她,激動地站起來,迎人坐下寒暄一番。

一群人在,沒過多單獨說話的機會,大家談論的全是生意上的事,偶爾談幾句時政,似乎皆在避嫌。

吃完飯,霍瀝提出送鄔長筠回去。

路上,她問到杜召。

霍瀝說:“末舟之前在山樑和豐縣守了快三個月,軍隊全打光了,剩不到一千人,接到命令來支援淞滬戰場,打了還不到一個星期,滬江失守,又隨軍去了南京。”

鄔長筠心裏一涼:“他還活著嗎?”

“也許吧,死了太多人,我只知道杜家的老六還活著。”

“杜興?”

“對,杜震山死在淞滬會戰中,之前他總是避戰,可真打起來,算是個真英雄,聽說是被炮彈炸中了,屍體都沒了。”

“那杜和呢?”

“他在守城時候受傷,往南京撤退時候感染發燒,沒撐多久就離世了。”

“南京撤退下來的軍隊都去哪了?”

“聽說全都打散了,潰退時又太亂,東西南北各處都有,有的撤出來後編入其他軍隊,有的沒來得及撤退,被俘。”霍瀝嘆了口氣,“日本人在南京大肆屠殺,已經完全喪失人性了。”

“我聽說了,裏面的人出不來,外面的人進不去。”

“希望末舟平安吧。”霍瀝看一眼手表,“你什麽時候走?”

“還沒定。”

“時間不早了,上去休息吧,末舟走前托我照顧你,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就來找我。”

“嗯,再見。”

鄔長筠走回公寓,關上門那一刻,緊繃的身體瞬間垮了下來,她無力地背靠在門上,胸口悶極了,悶得想吐。

她走到廚房,打開水龍頭,直接捧了兩把水喝下,壓住翻江倒海的胃。

隨後,渾渾噩噩地走回臥室。

她幹坐在桌前,滿腦子都是與杜召的點點滴滴。

她用力捶了捶心臟的位置。

自己到底是怎麽了?

好難受。

好難受啊——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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